在草木的叹息中沉思


▲ 思索之苑图片提供：思索之苑

丙戌夏日，有一位来自韩国济州岛的韩国老人来上海，打电话想见我。老人名叫成范永，自称是韩国的老农。

关于成范永的信息，电脑上铺天盖地。他是韩国济州岛盆景园“思索之苑”的主人，是当今世界的一位传奇人物。六十年代初，他是汉城一个成功的企业家，然而他搁置事业，告别家人，孤身一人来到荒凉的济州岛。他买了几十亩荒地，荒地上只有遍地乱石和丛生的杂草。他搭起帐篷，起早摸黑，搬开石头，除草垦植。现代人已经很难想象他当年垦荒的模样，他似乎回到了原始时代，餐风露宿，像一个野人。有朋友从汉城到济州岛看望他，只见他蓬头垢面，一个人埋头搬石除草。面对昔日友人，他竟默然无语。朋友讶异担忧，以为他精神失常，赶回汉城，告知他妻子。妻子了解他，说他是在寻梦。成范永的梦，是要在荒地上亲手建造一个美丽的园林。妻子不仅理解她，也以实际行动支持她，她来到济州岛，为丈夫洗衣做饭，照顾丈夫的生活，也和丈夫一起搬石运土，“思索之苑”的每一寸土地中，都有他们夫妻俩的汗水。

成范永终于梦想成真，经过数十年的苦心经营，他建成了一个美妙盆景花园。他从世界各地寻觅怪石奇树，在他的园林中精心栽培，巧妙摆布。昔日的荒滩，在他的手里逐步变成一个天下无双的园林。

夏日的夜晚，我和成范永在上海西区的一家宾馆见面。他穿着济州岛的农人服装，土黄色的麻布，衬托着饱经风霜的脸庞，憨厚的笑容，朴素而简短的言语。他使我想起古人的格言：“大智若愚，大巧若拙，大辩若讷”。他赠我他的著作《思索之苑》。

读《思索之苑》，对成范永有了更多的了解。他在书的序文中说：“盆栽艺术苑的主题是‘平和’。我希望人们能摆脱世俗的喧嚣，来到这宁静平和的庭园，欣赏自然，思索人生。盆栽艺术苑是由大自然的树、石、水组合而成的，我真诚希望它能给人们带来心灵的平和与幸福。”这是他的建园理念。他认为，世界万物，都有生命，花草树木，和人一样，有感情，有知觉，有好恶，人类善待之，则万木竞秀。风吹林动，枝叶喧哗，这是树木的叹息，在园林中漫步谛听，成范永听得见它们的喜怒哀乐。

      数十年亲近树木，研究花草，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专家。他走到哪里，对树木园林都会提出自己的看法。他告诉我，从北京的机场到市区，沿途的树木布局不合理，松树和柏树距离太近，遮挡日照，影响树木的生长，这是不和谐。在天安门广场，他看见树上的彩灯整夜通明，便生出担忧，说这样影响大树的休息，人如果整夜被灯光探照，必定难入睡，树亦如此。

      两个月后，我去韩国访问，在离开韩国的前一天，我应成范永之邀从首尔来到济州岛。成范永还是那身麻布的农民服装，他陪我游海滩看火山岩奇观，一起参观博物馆。在济州岛，成范永无人不晓，人们笑着和他打招呼，我在很多年轻人的目光中看到了对他的尊敬。在博物馆里，陈列着很多要人在他的园林中参观的照片，其中有中国领导人和他的合影。

      在苍茫暮色中，我访问了成范永的思索之苑。进花园前，先被那铁色的石头围墙吸引。成范永告诉我，这些石头，就是当年荒滩上的乱石，他将它们搜集起来，竟成了建筑围墙的材料。石头表面多孔，颜色黑中含红，砌成围墙和园门，既粗犷又精美，也许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花园围墙，也是一个创业拓荒者的纪念碑。

      成范永把我领进思索之苑，让他的儿子成柱烨引导我在花园里参观。成柱烨身着思索之苑的黄色工作服，是一个文雅的年轻人。沿着苑内弯弯曲曲的道路，他引我在一个又一个盆景前停下来，向我介绍它们的特点。很多盆中树木虽然高不满两尺，形态却苍然如参天巨树，仿佛是千百年天地精华的凝集。那些形状奇特，色彩各异的石头，在盆景中屹立，是十万奇峰峻峦的化身和缩影。所谓盆中乾坤，掌中天地，就是这些盆景。是成范永精心造就了它们。

      我发现，在这里举目四望，满目皆景，一步一景，绝无重复。枝干虬曲的苍松和古柏，如同姿态优雅的古人，站在路边沉思。硕果累累的桔树，搭成了浓密的绿荫。园中的水池和清流中，倒映着岸畔奇树和天上云霞，彩色的鲤鱼悠闲地在树影和云纹中游动……在一个盆景前，成柱烨停下脚步，轻轻问我：“你看见了什么？”

      盆景中，是一棵没有一片叶子的小树，不太粗壮的枝头，却挂着一只硕大的橘红色果实，像橘，也像柚。这是不可思议的奇妙景象。我叹息着，不知如何作答。成柱烨笑着替我解答了自己的问题：“你应该看见秋天，秋天留在了这棵树上。”

      成柱烨诗一般的语言，在这里显得非常自然，因为，这个园林就是一首意境奇美的诗。成柱烨告诉我，他的童年，常常在汉城和济州岛之间奔波，平时在汉城上学，放假时就来济州岛。开始，他对父亲的事业不太理解，觉得父亲不该离开繁华的都市来这么荒凉的地方。一次次来济州岛，他目睹了父亲创业的过程，也逐渐被成范永亲手建造的园林吸引。大学毕业后，他来到济州岛，成为父亲管理思索之苑的得力帮手。

      他喜欢思索之苑，喜欢在这里伺弄花草，也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在这里思索。他认同父亲的观点，天地间的生灵，是平等的，人和动物，乃至大地上的一草一木，都应该是心灵相通、亲密无间的朋友。成柱烨站在花树怪石中沉思的样子，像一个哲学家，在他的眉宇间，有和成范永类似的表情。

      暮色四合，晚霞由红而紫，思索之苑中的盆景和花树，渐渐融化在静谧幽暗之中，显得无比神秘。我们在苑内安静宽敞的厅堂里用饭，席间的话题，是关于思索之苑的未来。他告诉我，思索之苑还在扩建，他已经买下了旁边一块坡地，正在构思建造新的园林。我问他新园的规划，他笑了：“这无法说，等我弄好了，你来看了就知道。我想给人们再创造一个惊奇。”

      可口的饭菜是他的妻子亲手做的，我们吃完饭，清秀的成太太才从厨房走出来。她身材娇小，性格开朗，身上穿的也是思索之苑的黄色工作服。

      离开思索之苑时，成范永全家站在巍峨的石头苑门前向我挥手。美妙的庭园，执着的园丁，难忘的家庭，在草木叹息中的幽远沉思，久久萦回不去。一些发自肺腑的文字，在我的心里静静酝酿。

      回国后，写成《思索之苑礼赞》。现将后两段抄录如下：
      此地原为乱石野滩，创苑者，成范永，拓荒寻梦，餐风露宿，心血数十载，构思千百回。集天下奇石怪树于斯园，植人间美葩异卉于新圃，精心呵护之，倾情哺养之。苑主与之相伴，如伴挚友，如陪情侣，如对至亲。真心相投，天籁回声，树有灵，草有性，石有魂，水有情，一花一世界，一木一乾坤，秋冬春夏，美景连绵。

      入苑观景，沉醉沉思，思之无涯，索之何得？人世正道，沧海桑田，筚路蓝缕，美梦成真。天地之间，万类相亲，生灵本无贵贱，爱心使之交融。思索之苑，思自然之大美，得人生之真谛.

赵丽宏,著名的散文家,诗人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，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，专业作家。著作有散文集《风啊,你这弹琴的老手》、《生命草》、《维纳斯在海边》等。有十余篇作品收入中国大陆各地、香港和新加坡语文教材，是作品收入教材最多的当代作家。

赵丽宏 contributor@jejuchina.net